♪神灯

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,
nomina nuda tenemus.
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,
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。

【AltE】荒原

皮这一下很开心!(◍ ´꒳` ◍)

AltE30日:

这里是 @♪神灯 。


一贯风格私设如山,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。




===




荒原


 


1


 


他像个什么动物。


 


阿泰尔想。雨下到上半夜就停了,他旁边的人睡得很熟,黑暗中只有他们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再凝神一些,似乎还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。咯噔咯噔的,像无法再自如地上下楼梯的老人,胸廓支楞出来,一开一合。他看向天花板;那里什么也没有,墙缝里嵌着的灯管静静的。


 


他睡不着。和床没有关系。虽然床垫怪硬的,枕头低,被子也薄,但他早就习惯了。住了这么久,这间陋室已经与他十分熟稔,再不作弄他。衣柜门不会再忽然倒在他头上,他开门时钥匙也不再卡进锁眼里。他不信风水,也不信什么万物有灵,但住熟了的屋子似乎就是和新搬进来时不同。它与他像这城市一角的难兄难弟,虽然并无血缘关系。之前的房客不要的东西,他们俩好好地继承了下来。半新不旧的,日子倒也过得下去。


 


阿泰尔翻了个身。明天不用上班,可他还是计划着也许该到办公室去一趟。说是办公室,其实不过是一个窄窄的工位。一扇毛玻璃门关起三个人来,他只拥有十平方米的方形里四分之一的边。他的部分已经写完了,跑起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,可是他总不是很满意。天使轮到手,总要弄出点像样的东西来给投资人看。至少实验室的测试一定得过。


 


身边的人还在均匀地呼吸,他觉得很安心。就像那台老笔记本在他工作时风扇嗡嗡的响声一样,那声音平稳而规律,从不让人担心它会忽然断掉。如果他的投资也这么稳定就好了,阿泰尔这么想着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
 


他立刻捂上嘴巴回身去看,还好没有吵醒边上的人。他看着那人熟睡的脸。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,胡子刮得很干净。之前会上他们坐得远,一路回来阿泰尔没敢看他,做的时候又顾不上。现在更看不见了,黑暗中只有那人模糊的五官,在他眼前晃来晃去。阿泰尔想再靠近些,更努力些端详他,可又怕自己呼出的气吵醒了对方。


 


他还记得对方姓奥迪托雷,名字忘记了。像做梦一样。天使轮的投资人来公司看他们的进度,稀里糊涂地,他就把投资人带回了家,带上了床。之后他们冒雨去了旁边商圈的日本料理店,喝得半醉,回来又继续做。到这个点,阿泰尔的酒倒是已经醒了,累是累,可也睡不着。


 


他又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,烙了一会煎饼。可不能把这位老爷吵醒了,阿泰尔想,不然他一生气撤个资,老板能把我从二十一楼的窗户扔出去。


 


热。可是这个季节已经不该热了,按老历算七月流火,按新历算都是蟋蟀跳来床下的时候了。可他的床下只有一只空空的旅行箱,里面大概丢着他的毕业证。那玩意儿拿出来的频率差不多就和他的性生活一样……和活人的性生活。成年人不就是这样,工作也好,房子也好,性生活也好,有什么事先想办法自己解决,碰到愿意免费帮忙的人简直要烧高香。没人在乎你在学校里早没早恋过,人家只在乎你能给公司带来多少好处。


 


阿泰尔倒也不介意这一点。换作是我,我也会这样做的,他想。人非圣贤,谁也没有义务了解他人。他想起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,被人劝去香火很旺的一座庙里拜一拜。他不信这个,但架不住劝,也还是去了。人家拜佛,他站在殿前看,香也不拿。一群旅游团的大妈热热闹闹地把他挤到一边去,他想发火,犹豫了一下又算了。不是说众生皆苦吗。


 


也或者正因为他是众生之中稍微好运的那一个,才这样想。工作有了,房子破是破,好歹刮风下雨吹打不着。他也没什么不良嗜好,程序员除了写代码、喝酒、打游戏、看动画,还能干什么呢?这人间还没有好到满地都是年轻投资人给你泡的程度。


 


阿泰尔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奥迪托雷看,于是合上眼睛。可能是因为睡着了,奥迪托雷的呼吸比他的要慢。这又让他比起动物更像个人类了。阿泰尔又忽然意识到,他觉得热是因为奥迪托雷睡在他身边。真奇怪,这个人的皮肤明明是偏凉的,体温也很正常,可他就是觉得热。那热不像是他身边的人辐射出来的,倒像是他自己心里的一股邪火,没来由地熨着他。他不能去想奥迪托雷,可是他又不能不去想。


 


这个念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。他试着想了想明天打算改的代码,发现心静不下来。那些符号和数据像信号不好的电视频道一样,在他眼前跳来跳去。每当他快要抓住了,又闪出有关奥迪托雷的念头。他的后背,他的头发,他的笑容——阿泰尔有点记不清楚——他的手指——就在阿泰尔眼前——他的嘴唇——阿泰尔有些喘不过气来——他说“你的眼睛很好看”——


 


对,他说了。阿泰尔这才想起来,他是说了,还说了三回。下会他就说了一次,不过阿泰尔那时没听清,只是礼貌地笑笑。出电梯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。然后是他洗完澡出来,奥迪托雷躺在床上已经快睡着了,抱着他的腰,迷迷糊糊再说了一次。


 


我的眼睛好看吗?阿泰尔想着,又不好马上起床去照镜子。这样未免有些目的性太强。一家之言,大概不足为信。可是话说三遍,也该三人成虎了。说起来,我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?棕色?茶色吧?好像还真没仔细看过,阿泰尔心想。明天早上起来看一眼。


 


他又看了一眼奥迪托雷。他的眼睛呢?阿泰尔发现自己想不起来。明天也一起看看吧。


 


他上一次这样想看一个人的眼睛是什么时候?高中,初中?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。那是个鼻梁高挺、睫毛又黑又长的小美人,可惜人家不喜欢他。奥迪托雷好像也是这个类型吧。不妙啊,真不妙。阿泰尔不抽烟,但这一刻他忽然有点想知道,抽烟是什么滋味。我好像恋爱了,他想。虽然对方也许没有。


 


2


 


是从哪一分钟开始,他们之间的关系逐渐分崩离析的呢?艾吉奥靠进椅子里,盯着百叶窗缝之间挤压变形了的天空。夏天一路滑行到了最末尾,云渐渐多起来,阳光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烈,像他第一次遇见阿泰尔的时候。他办公桌上的仙人掌还没旱死,阿泰尔就要走了。


 


他反复回想着,这一段感情从开始到结束,究竟是怎么变化,又是怎么变质的。也许办公室恋情本来就不该有,也许是他太过主动,也许是工作横亘在他们之间,像一把刀割开了果冻;即使还能重新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,终究也不是完整的一块了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和阿泰尔之间的对话只剩下项目的进展和样机的hacking了呢?上周?上个月?还是半年以前?他都不敢去想。可是他也有他的无奈,艾吉奥又想。为了这件能够改变世界的发明,他已经聚起了太多的资金和人力,多到他甚至没法轻而易举地放慢步伐。时空研究所放开对民营企业的限制以后,人人都想从这个新兴领域分一杯羹。他的这头小独角兽只是胜在入场稍早而已,要论财力和技术虽然能打败多半的start-up,肯定还是拼不过大公司的。好在他有一口不服输的气,又有他的阿泰尔。


 


他的阿泰尔。想到这里,艾吉奥觉得头嗡地一响。四肢的血液仿佛都涌回了心脏,它怦咚怦咚的跳动声越来越大,连整个房间都跟着一起震动起来。他晃晃头,摆脱开让他不安的幻觉。他的阿泰尔已经不是他的阿泰尔了。自从他从家里搬了出去——那里也已经不算是他们的家了——艾吉奥干脆就搬了张折叠躺椅睡在了办公室。


 


有多久了?一周,半个月?不知道是因为阿泰尔还是因为时空研究,艾吉奥觉得自己愈发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。日升日落于他不过是分隔日程的标志线。天亮时,他处理各种只有他的权限和头脑才能批示的报告和申请,会见合作伙伴、潜在客户和竞争对手,飞到世界各地参加会议、演示样机,PPT改了二十来遍,熟得几乎能倒着讲。天黑时,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城市的万家灯火一一亮起,又一一熄灭,偶尔有加班的时候就和手下一起讨论框架和UED,白板写了又擦,擦了再写。从前和阿泰尔躺在一起的时候,他的睡眠中时常出现虫洞模型和来回飘动翻转的代码。有时他惊醒了,三四点钟也会突然跳起来,去点书房的灯。反而现在,他一个人睡在躺椅上,在没有真实感的梦里最常见到的是阿泰尔。他的眉梢眼角,他的唇齿言谈,他的手脚,他的肩背,他瞪着他发脾气的时候……可更多还是他不看他,不理他,不和他说话,也不回应他说的话的时候。梦里的阿泰尔安静得古怪,同现实中的阿泰尔似乎就要重合在一起,可艾吉奥知道,那是梦。只有在梦里,他才能短暂地喘口气,短暂地重新拥有一会儿他的阿泰尔。梦醒了,他又是那个年轻而有野心的精英总裁,又是搅动整个时空传送工业的话题人物,又是孤身前进的一个人了。


 


部下也很好,和他一起打江山、一起熬过初创时期的公司元老们也很好,即使是上周刚招进公司的前台小妹也很好,会帮他把外卖放在办公室外间。说自己是孤身一人,好像也有点过了。可是艾吉奥还是觉得失落。


 


阿泰尔很爽快地签了协议,又向他保证,今后不会再进任何和时空研究有关的领域,学界也好,业界也好,从此就当没他这个人。艾吉奥庆幸地松了一口气,但又暗自觉得可惜。他可惜的究竟是什么呢?是失去一个得力干将,还是失去一个亲密爱人?他自己也说不上来。也许兼而有之,也许两者皆非;那么阿泰尔于他究竟又是什么呢?从崇拜的前辈变成公司的骨干,从公司的骨干变成枕边的恋人,从枕边的恋人再变成遥远的陌路。他们认识有十多年了吧?


 


他不明白。说到时间,艾吉奥可以洋洋洒洒长篇大论,从科研讲到落地,从政策谈到客户,再从芝诺扯到浪琴。但是说到他自己的时间,阿泰尔的时间,以及从前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,艾吉奥无话可说。学生时代喝的酒、许的愿,回忆起来都像大梦一场,那是哪怕时空机做成了也没法再送他回去的梦。他书架上一溜明黄色书脊的影印书也好,高矮错落厚薄不一的原版书也罢,就算翻烂了,里面也没有一条公式能解开他和阿泰尔之间的难题。他知道亲密关系只是内分泌作祟,美好或不美好的回忆也不过是时空的影子,可他无法这样简单地定义他们之间的事。扪心自问,他还爱阿泰尔吗?是啊,他还爱他。


 


那阿泰尔呢?他还爱他吗?或者退而求其次,他的心里还留着对他们从前一丝的眷恋吗?艾吉奥不敢回答,更不敢去猜。他怕猜测成真,更怕那猜测不是真的。


 


可是事到如今,这所有的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。他总不能真的启动时空机,把自己送回他们相遇的时刻,让一切重新开始。且不说传送元件刚刚只在实验室条件下通过了非生命体的传送测试,单说他自己,就有太多无法简单放下的东西。他还有朋友家人,还有公司和部下,还有那许多未处理完的工作。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了,和那些相比,阿泰尔显得微不足道;可是和那些相比,阿泰尔又明明白白地重于一切。


 


艾吉奥把脚从办公桌上收下来,走去窗前。从高处俯瞰城市,一切都小得很,也静得很。城市的夹缝中,在时空的罅隙里,只有他独自烦恼。这条路上他一错再错,越走越远,回头看时已经和牵手走来的人岔开太多。回不去了啊,艾吉奥使劲地眯着眼睛想,回不去了。


 


有人敲门。两下,又两下。很熟悉,但艾吉奥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节奏了。也有好几年了吧?他一边想着,一边转过身去。


 


3


 


恋爱和动心哪个比较麻烦,阿泰尔认真考虑了一下。想来想去,还是动心更麻烦些。那么说起来,身边这位奥迪托雷就是集麻烦之大成了:他现在又是恋爱又是动心的,还是对一个第一天认识的投资人。这算办公室恋爱吗?或者大概算工伤吧。


 


他说不出来自己心动的理由。刚刚认识,肯定谈不上什么心灵的吸引。脸?阿泰尔转过去看看他。奥迪托雷的脸是很好看,可阿泰尔也不是家里头一天通网的初中生。他自问,奥迪托雷的眉眼还没有漂亮到他能过目不忘的地步。


 


那么是什么呢?也不是钱,也不是身份,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。人为什么会对自己并不熟悉的人动心呢?又是什么把本不熟悉的人联系在一起呢?阿泰尔盯着天花板看。天花板他倒是很熟悉,但这熟悉靠的是长久的相处与许多失眠的夜晚,不是第一次见面就能一眼看穿对方的洞察力,也不是对方第一次见面就能被一眼看穿的浅薄。


 


人是为了什么而在世界上行走着呢?他忽然想到这个平时不会想的问题。这么说来,他还从来没有思考过诸如此类带来意义,本身却没有意义的事。他的学业也好,工作也好,都要他做一个太过脚踏实地的人。踏得狠了,地上一个个的坑,他自己也膝盖发痛。可也没有办法。人人都踏出坑来,如果只是他轻飘飘地踢起一层浮土,很快他就连踢起浮土的机会也没有了。检查工作的人只会盯着地上的坑看,而不会看踏出坑来的人长什么样子,流了多少汗,有没有受伤。没有人在意——没有人。他们关注的是你的样子,不是你,阿泰尔想。


 


我的眼睛好看吗?他又琢磨起来。我倒好,我连自己的样子也并不关心。他自嘲地笑笑,这回没发出声音。身边的人睡得很熟,他扭过脸看看奥迪托雷。他呢,他想过这些问题吗?阿泰尔没头没脑地想着。他是谁呢?除了奥迪托雷这个姓氏,以及他们创业公司投资人的身份,阿泰尔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。——当然,说一无所知也不全对;他了解他的欲望,他的渴求,他何处最敏感,何处最柔软,什么样的姿势能让他获得最大的快乐,什么样的话他最招架不住,像饥饿的野兽一般,红着眼睛向他索求。他也知道他哪里有伤疤,哪里有痣,哪一处骨头凸出来,胳得他有些疼,却很好看。


 


这样算是了解吗?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,了解哪个才算是真正的了解呢?奥迪托雷肯定没有二百多斤,但他的灵魂究竟有不有趣,阿泰尔判断不好。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判断,阿泰尔想,谁也不该判断,谁也没资格判断。


 


奥迪托雷让他觉得熟悉,所以也让他安心。不必小心翼翼地试探,可以放心将肚子袒露出来的感觉,他很久没有过了。奥迪托雷像一个旧识,但阿泰尔很确定,他不认识姓奥迪托雷的人,也从没有见过这张脸。或许有吧,在街上的人潮中也许他们曾经擦肩而过,但那没有意义。一个人的一生会与多少人擦肩而过,又会与多少人肌肤相亲?阿泰尔试着不去想象那个数字。也许概率就是这样的东西:在几十亿人中,一个人太过渺小,小得不值一提。在几百亿组数字中,完美匹配的两组数字即使存在,也有可能根本就难以筛算出来。乘上时间,乘上地点,再乘上人类的欲望,那个可能性小到微乎其微。是他吗,还是不是他?人人都在问,人人都有疑虑。所以对的人也变成了错的,而错的人就这样一直错了下去。


 


是他吗?会是他吗?阿泰尔也不知道。大概不是他。不是他吧。他又摇摇头。怎么可能呢?不可能吧。他对言情故事不感兴趣,也不会胡乱想象人海中擦肩错过的惹泪悲剧,但人总会有感性的时候。


 


好像又开始下雨了,呼呼啦啦的。他翻回身去,看着黑暗中的奥迪托雷。说来也奇怪,他不懂奥迪托雷在他身边,在一个陌生人身边,为什么能如此安然地熟睡。他忽然想起来一首诗,一首现代诗,叫作什么……黄色牙齿的猴子,在丛林中拉屎,却不惧怕任何猛虎。他曾经嗤之以鼻,但现在好像稍微懂了一些,又好像说不出来他究竟懂了什么。猛虎沉睡着。他站在虎的身边,像凡人一样,出了一头的汗。


 


窗外猛地一亮,没隔多久,轰隆轰隆地连着滚了几道雷下来,像天塌了似的。奥迪托雷的身体打了个颤,他睁开眼睛,直撞进阿泰尔的目光。阿泰尔还在发懵,奥迪托雷已经平静下来,把头埋进他的怀里。


 


“做噩梦了。”他哑着嗓子说。


 


“是什么?”阿泰尔不由地问。


 


“我失去你了。”他又说。


 


阿泰尔一怔,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搂住他,安慰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。两个人有一会儿都没说话,窗帘又闪了几闪,外面隆隆作响。奥迪托雷不知道在想什么,呼吸的热气吹在阿泰尔胸前,有点痒痒的,但是很高兴的那种痒。阿泰尔又开始看天花板了。我们并不曾拥有过彼此……他想,可是明明怀里还抱着这个人。他明明已经拥有过他了,不是一次两次,而是许多许多次,多到他最后都不去数了。奥迪托雷喝得很醉,醉到哭着和他说做吧,我们做吧,然后就吻了上来。他没有拒绝吗?他没有拒绝。他没法拒绝。他怎么可能拒绝得了?


 


可我们的确并不曾拥有过彼此。


 


“我在呢。”阿泰尔说。


 


他感觉到奥迪托雷抬起头来,于是他也低头去看他。奥迪托雷凑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亲,很快地又离开了。他竟然感觉到一丝不舍。又是一道闪电,然后又是一道雷。


 


“你的眼睛真好看。”他说。


 


“黑灯瞎火,哪里看得到。”阿泰尔笑一笑。


 


“这里。”奥迪托雷忽然捏着他的手,把它按在胸口上。在他的手掌下面,阿泰尔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。怦咚。怦咚。怦咚。安定的,平稳的,像雷声一般,骨碌骨碌地滚动着。“这里。”奥迪托雷闭上眼睛,又说了一遍,“清清楚楚的。”


 


热……那种燥热又回来了。这算什么,土味情话吗?阿泰尔想。可是那怦咚怦咚的心跳是那么真实,不容他一丁点的怀疑。奥迪托雷也不再说话了,只是轻轻攥着他的手。一时间他都怀疑奥迪托雷又睡了过去。他不敢抽出手,怕惊醒他,于是又轻又缓地叹了一口气。奥迪托雷好像听到了,又抬起眼睛看他。在模糊的黑暗里,那双眼睛像两处凹陷的洞穴,潮湿又遥远,不像人间的东西。但阿泰尔不觉得害怕。他凑过去吻那双眼睛,嘴唇轻轻印上去,不敢用力,生怕碰破了它们。


 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鬼使神差地问。


 


奥迪托雷搂住他的脖子,去咬他的耳朵。


 


“艾吉奥。”然后退下来吻他的肩窝。


 


“艾吉奥。”最后亲了他的下巴。


 


“记住了。”


 


阿泰尔觉得艾吉奥好像在笑。“我不会忘的。”


 


艾吉奥凑过来,鼻尖摩擦着他的鼻尖。他真的很像一个什么动物,阿泰尔想。


 


4


 


“请进。”艾吉奥说。没有意外,遑论惊喜,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;在当下的时空中,等待着他们彼此的是唯一确定的人,也是唯一确定的结论。


 


阿泰尔除了文件夹,还拎了一只塑料盒子,小心翼翼地搁在艾吉奥的仙人掌旁边。“目前最新的样机了,我想了一下也不好交接给他们几个组长,就先放到你这里吧。——你是不是也还没见过?”


 


艾吉奥拢起所有的情绪,接过阿泰尔递来的一沓纸。“坐。”他抬抬下巴,示意桌子对面的小沙发,一边快速翻了翻那些文件。没有什么特别的,有几份是人事部门已经盖好章的离职手续表,等着他最后确认。还有几份是阿泰尔的保密协议,因为改过时限,他也要再看一遍。“就这些吗?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?”


 


阿泰尔点点头。“就这么多了。人事和财务那边我都结清了,东西在门口等快递过来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“自付的,没记账。”


 


艾吉奥嗯了一声,觉得多少该在场面上笑一笑,于是才勉强扯了扯嘴角。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,各自看着自己的手。空调忽然开始嗡嗡作响。


 


艾吉奥偷偷看了几眼阿泰尔,阿泰尔却一点也没有看他。他一边有点失落,一边又想,这样也好,也好。阿泰尔和学生时代比起来几乎没怎么变,连穿衣打扮的风格都是一样简单。他想起来之前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,他哄着阿泰尔试穿他的衣服。也好看,只是怎么照镜子都像艾吉奥第二,不像阿泰尔。


 


“啊,过去组的样机。”像是觉得尴尬似的,阿泰尔开口说。“你先看看。这是刚从车间送到的,之前订的时候写了我的名字,所以送到我那里去了。他们说昨天刚到的,我也还没看。仅此一台呢。”


 


艾吉奥点点头,小心地拆开时空机样机的盒子。塑料盒也是设计部门专门做的,半透明的雾面材料反射出斑斓的彩光。最新的样机不过一瓶喷雾大小,妥善地放在底座上,像是包裹了一层梦。“比最早的样机小了那么多啊。”他把玩着雪白的样机,依次转动上面的时空定位旋钮,体验手感。“旋钮也静音了。——还是静音好。”


 


“是啊。这一回的样机就不只是塑料壳子了,元件都扎扎实实装进去了。而且改了架构以后整个机制也优化了不少,基本上把框架反过来再修改一点细节,就可以直接拿给未来组用。”阿泰尔抬起头,往这边看了一眼。“说起来,未来组现在用的UI其实也不错,不过我觉得还有继续优化的空间……”


 


他忽然不说了。艾吉奥也心知肚明。“挺好的。挺好的……嗯。”他小声咕哝,勉强算作对阿泰尔的回应。“交接好就行了。——如果你还有什么补充意见的话,也可以单独写个文档。另外加钱。”


 


阿泰尔笑笑。“没事。交接文档里我都写了,就是习惯了,顺嘴提一下。辛苦你了。”


 


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彬彬有礼地对话过了?艾吉奥心里苦笑,却不敢表现在脸上。阿泰尔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,穿着他所熟悉的衣服,顶着他所熟悉的发型,和学生时代比起来几乎没有发胖,只是胡茬多了些。可他却越来越不认识阿泰尔了。在他们日复一日的相处中,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阿泰尔对待其他的人是什么态度。在导师的实验室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,代码几乎从没有bug,出活又快又好。那时他还有些倨傲的少年气,回答艾吉奥的提问总不超过三句话解决。十几年过去之后,他也成长为了这样圆润又亲切的人啊,艾吉奥想。也不知道是那时候好,还是这时候好。


 


“不要紧。你也辛苦了。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这样回答。十几年了。毕竟是十几年……他来回转动着样机上的按钮。5,6,7,6,5。


 


他真的很想再说点什么,可他实在不知道,现在他和阿泰尔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的。说过去吗?那只会让他更加可怜,就像满盘皆输之后还死皮赖脸不肯下台的小丑一样。说未来吗?他的未来已经可以一眼看得到头,而阿泰尔的未来,他看不见了。那么,说现在吗?可是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呢?他不可能再和阿泰尔谈工作,更不可能谈感情。没有什么好说的,就这样了。11,12,13,12,11。


 


“那,你看一下协议吧。还有什么问题我一次性拿去改。”阿泰尔说。


 


艾吉奥讪讪地点头,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签章。保密协议改了时间,原本是离职后五十年,现在又往前推了五十年。他们这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五十年。五十年的时间,够覆盖一个人完完全全的黄金时代了,也够他把一切与上个公司有关的东西抛弃得干干净净。而现在他们率先加上了前五十年,也相当于在变相为自己的产品站台。前后五十年,加起来就是一百年。协议签完,阿泰尔这不再属于任何人的一百年就要彻底离他而去了。


 


他舍不得,但还是镇定自若地咬紧牙关盖好章,签完了自己的名字。他端详了好一会儿,又把几份文件翻来覆去地比较。很满意,他想,他留给阿泰尔最后的念想是这几个漂亮的签名,也算圆满。虽然这圆满只不过是在一切残缺中寻找勉强充数的好处,就像残垣断壁中一块正四方形的瓦砾,毫无意义可言。


 


“没问题了。”他盖上笔,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到一边,等着晾干。阿泰尔点点头,什么话也没说。艾吉奥伸手拿过桌上的样机,又开始转了起来。17,18,19,18,17。


 


你……他想找点话说,就像从前一样,他快乐地喋喋不休,阿泰尔安静地笑着听他说,等他说累了再给他倒水。可这个时候,什么话都没有意义。他有过去,也有未来,唯独没有了现在。时空机可以送他去他经历过和未经历过的时空,却不能把他从现在送到现在。由过去和未来积攒起来的现在。


 


“你……”


 


他还是说了。阿泰尔抬起头,脸上是礼貌的问询表情。


 


“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?”鬼使神差地,艾吉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。


 


阿泰尔怔了片刻,眼睛一闪,低下头去。


 


“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?”


 


“金色。”艾吉奥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金色。”


 


阿泰尔露出有些遗憾的笑容。“金色是样机灯光的颜色。白色机身,金色灯光。我们试过很多种搭配,最后定下来的颜色。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,反而抬脸看向别处。“对吧?奥迪托雷,总裁。”


 


那一瞬间,艾吉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奥迪托雷的音节,阿泰尔咬得很慢。总裁这个词,他咬得更慢。他想象过一百种、一千种故事的结局,但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输了甚至不算一役的最后一役。“可以再看看吗?你的眼睛。”他闭着眼睛问。


 


他听见阿泰尔起身走过来的声音。他仰起脸,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切。就像从前那样。就像从前那样……桌面上传来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,然后有人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两下纸张,打开一个硬塑料袋。他觉得温热的触感渐渐顺着脸颊滑了下来。


 


“真的没有机会了吗?”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,只能用最后的力量按捺住呼吸,低下头盯着手里的样机看。圆溜溜的液体落在外壳上,他拂去了。声音停住了,但也不过是短暂的片刻。随即硬塑料袋的声音又响起来,什么东西吧嗒一声扣上,有人走了两步。向着远离他的方向。


 


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艾吉奥猛地站起来。“等等!”


 


阿泰尔回过头来。深茶色。很漂亮的深茶色。


 


勇气又消失了。“……没……没什么。”他咬咬嘴唇。“我们还没有好好告别呢。……伊本……伊本·拉阿哈德先生。”


 


伊本·拉阿哈德点点头,露出商务的笑容。“那么,再会了,奥迪托雷总裁。”这一回,他念得清晰又顺口。


 


艾吉奥的拇指用力按在样机的开关上。一瞬间,金色的光芒包围了他。原来是这样的啊……他想。连他自己都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装载了时空传送元件、真正可以使用的样机。能量剧烈消耗发散出的金光比塑料壳子上的LED要美丽太多,甚至比从前他和阿泰尔所设想的样子还要炫目。他看见阿泰尔像快进的视频一样,抛下文件夹和假笑,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,向他伸出了手。他意识到周围的时空正在扭曲,于是尽力露出最灿烂的笑。不然怎么能配得上那么好看的签名呢……艾吉奥想。


 


一切都快速地后退、扭曲,阿泰尔似乎怎么也到不了他的身边,反而越来越远,越来越小,小得再也看不见了。艾吉奥泪流满面,还是使尽全力维持着笑容,看着身边如同烟花一般炸开的绚烂光团。光团一个接一个升起,又一个接一个消失。最后,一切都变暗了。


 


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艾吉奥睁开眼睛,慢慢坐起来。木板床硬邦邦的,嘎吱一响。室友的呼吸声此起彼伏,窗帘缝间透出路灯的光线。枕边放着一台滑盖手机,他拿起来,看了眼时间。就快要天亮了。


 


艾吉奥想起来了,这一年他大二。






- end. -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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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T




大家好!最近忙着追星毕业,整个人状态也一直低迷,几乎不写除了作业以外的任何东西,所以很久没有更新,谢谢大家不杀之恩。


鼓起勇气在论文没交上、作业没动笔、马上要出门旅行的时候参加了30日的活动……居然流畅地顺利写完了,很开心。大概两天时间完成了本科生中文毕业论文的长度,读了几遍,感觉自己也还不错嘛。


这次选择的是近未来设定的社畜科幻主题,大概是需要读两到三遍才能get时间线的故事,所以很担心结构会不会不够明确。希望大家会喜欢٩(๑´0`๑)۶ 也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言、建议、讨论或者提问!


有一些不重要的梗,如果能有人get到就更开心啦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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